赵华胜：俄罗斯与阿富汗问题

编者按

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即将完毕。美军是否实现了在阿富汗的目标？阿富汗的战乱局面责任归谁？美军撤退会给这一地区造成哪些影响？中国要填补阿富汗的“真空”吗？

中国论坛从2021年7月16日起，陆续推出中国论坛特约专家、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赵华胜12年前开始陆续发表在国内外学术期刊的阿富汗问题文章8篇，以及为中国论坛写作尚未发表的文章1篇，对上述问题作出回答。

今日推送的是赵华胜教授的阿富汗系列文章之六“俄罗斯与阿富汗问题”。本篇文章首发于《国际问题研究》2011年第3期，原文1万余字。本文为中文精编版，独家供稿中国论坛。阅读原文请点击文末链接。

俄阿关系简况

在阿富汗问题上，俄罗斯是一个特别的角色，它与阿富汗有超出一般想象的深远渊源。自19世纪俄征服中亚后，阿富汗成了俄罗斯的邻国，并且成为俄继续南下的目标和走廊。19世纪俄英为争夺中亚进行了旷日持久的“大游戏”，阿富汗是主要战场之一。在阿富汗从英国殖民保护下独立的1919年，俄第一个承认阿富汗独立，并与阿签署了友好条约。

从1950年代中期开始，俄（苏联）与阿富汗的关系越来越密切。苏联向阿提供大量的经济和军事援助，帮助阿政府培训专家，训练军队，建设项目，逐渐把阿纳入到了它的势力范围。1979年，苏联出兵阿富汗，推翻了政变上台的反苏政权。在整个1950至1980年代，苏联是对阿富汗影响最大的国家，它是阿富汗最大的贸易伙伴，最大的援助国，最密切的朋友。但苏联对阿富汗的占领遭遇到持续的抵抗，1989年，苏联被迫撤军。两年后，苏联解体，新独立的中亚国家横亘在俄阿之间，俄罗斯不再与阿富汗接壤。与此同时，俄陷入全面危机，它扶持的阿富汗政权垮台，它在阿富汗的影响大大削弱。

1992年，在纳吉布拉政权被推翻后，俄罗斯宣布承认阿富汗伊斯兰国。1996年，塔利班夺取政权。俄罗斯不承认塔利班政权，仍承认流亡的阿富汗伊斯兰国政府，对塔利班持公开的反对立场。

塔利班政权倒台后，俄恢复了驻阿大使馆的工作。尽管俄在阿富汗已退居次要角色，但俄阿都有意发展密切关系。俄参与阿富汗的经济重建。油气、电力、工业、交通、基础设施等是俄罗斯特别感兴趣的领域。教育是俄在阿富汗的重要“资产”，在苏联时期，大量阿富汗青年在苏联接受教育，苏联也在阿富汗兴建了不少教育设施，推广苏式教育。在阿政界和精英界，也还有不少人可以说俄语，现在俄希望重返阿教育领域。

俄罗斯向阿富汗提供人道主义援助。2002-2008年，俄提供的援助超过3000万美元。2009年，俄开始执行一项新的1100万美元的援助。阿富汗对苏联有110多亿美元的债务，俄在2010年勾销了全部剩余债务。

安全和禁毒是俄阿合作的重要领域，两国在这一领域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。俄阿安全合作有一部分是在俄-北约的框架下进行的。俄向阿提供军事技术援助，包括机场设备，飞机维修，通讯器材，轻武器装备，军事培训等。俄罗斯还准备向阿富汗提供直升机和训练飞行员。从2002年到2008年，俄为阿军队建设提供了2亿美元援助。

俄罗斯在阿富汗的利益和政策

俄首先是从安全的角度看待阿富汗。俄高加索地区和中亚、阿富汗处于同一安全带，它们的安全捆绑在一起，难以分开。俄既担心阿向周边地区输出不稳定，也担忧阿极端宗教主义向俄扩散。俄现有2000万左右穆斯林居民，占全国总人口15%上下。

毒品是俄罗斯的重大社会和安全问题，俄已把禁毒上升到国家战略。俄毒品的主要来源是阿富汗。有研究认为，阿富汗毒品的大约25%进入到俄罗斯，其中绝大部分都留在了俄罗斯。

俄在阿也有地缘政治利益。在这一方面，美国在阿和中亚的军事存在是核心问题。虽然俄支持美国打击基地组织和塔利班，但美在中亚的军事存在一直是俄罗斯的心病。

 自2009年以来，俄对阿政策明显趋于活跃。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。一方面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俄国内阿富汗的“伤口”逐渐愈合，不论是精英阶层还是普通民众，对阿富汗战争的惨痛经历已开始淡漠。不仅如此，从正面理解那段历史的现象出现，那段历史正在从“负资产”变成“正资产”。俄开始强调俄阿的历史友好，赞扬苏联在阿进行的大量建设，宣传苏联帮助阿富汗取得的进步。2009年是苏联从阿富汗撤军20周年和俄阿建交90周年。俄罗斯举行了纪念活动，并在莫斯科举办了第一届俄阿论坛。另一方面， 2009年3月美国推出了新阿巴战略，美国准备从阿富汗逐渐撤军，形势迫使俄罗斯更积极行动。

俄罗斯对阿未来的政治定位有明确立场，这就是阿富汗应独立和中立。俄这一方针在阿新政权形成之初即已确定，现在依然坚持。俄支持“喀布尔进程”，认为这是阿实现真正独立的正确道路。

俄对阿富汗现政权的前景不是没有担忧，但在政策上仍以现政权及其长期存在为基点。俄罗斯对塔利班深恶痛绝，不把塔利班作为普什图族的政治代表，反对塔利班重回阿富汗政治，并且主张铲除塔利班。对于美国和阿政府试图与塔利班和解的政策，俄坚决反对。俄驻联合国代表明确表示，与塔利班谈判违反联合国安理会制裁塔利班的决议，俄罗斯反对这一做法。（俄在对塔利班态度上有过反复，最终的变化出现在2015年前后，虽然塔利班在俄罗斯仍被列为非法组织，但俄开始与塔利班发展关系，认为在打击伊斯兰国上俄与塔利班利益吻合。受俄罗斯邀请，塔利班参加了2018年的阿富汗问题国际大会，并在2021年7月访问莫斯科。有资料说，塔利班1995年就曾试图与俄罗斯建立联系，塔利班夺取政权后，也寻求过俄罗斯的承认。俄曾经与塔利班在土库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会谈，塔利班要求俄支持由它代表阿富汗在联合国中的席位，但当时俄支持的是北方联盟，没有接受塔利班的请求。——作者注）

俄主张在阿富汗问题上进行地区和国际合作，特别是在禁毒领域。

俄力图发展在阿富汗的战略存在，增强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影响力，成为美国和北约有分量的对话伙伴。在俄罗斯倚重的多边框架中，最重要的是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与上海合作组织。

俄不拒绝在军事上介入阿富汗问题。俄为阿政府训练军队，提供军援，并提供武器。但俄不向阿富汗直接派兵，不打算在阿富汗部署军队军事存在。媒体曾多次传出俄准备出兵的报道，但每次都被俄官方坚决否认。

俄美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关系

在阿富汗问题上，俄罗斯的对美政策有两个基点，即反恐和地缘政治。这两个基点背道而驰。从反恐的角度，俄愿与美国合作；从地缘政治的角度，俄不愿美国在这一地区做大。俄一直徘徊在这两个基点之间，这使俄对美政策存在矛盾性和不稳定性。

在苏联占领阿富汗期间，美国支持阿富汗抵抗力量，苏美在阿富汗进行了10年的对抗。塔利班控制阿富汗后，塔利班成为俄罗斯最凶恶的敌人，美国也反对塔利班政权，俄美关系开始转变，两国从对手变成合作者。

俄美在阿富汗的合作始于“9.11”事件之前，而不是通常认为的“9.11”之后。2000年，俄美成立了阿富汗问题联合工作小组，在“9.11”事件发生前，工作小组在一年多时间里三次会晤。“9.11”事件后，工作小组进行了紧急会晤，俄副外长特鲁勃尼科夫和美副国务卿阿米蒂奇参加。会后俄外交部发表通告，宣布俄将全面帮助美国反恐。随后，普京总统发表了引起震动的5点声明，俄同意美军进入中亚。

但是，在推翻塔利班政权后，美国没有任何从中亚撤军的迹象，这使俄的不满和怀疑增加，地缘政治考虑在俄对美政策中上升。从2003年开始，美国在前苏地区鼓动“颜色革命”，俄美关系开始逆转。2005年，在俄罗斯的推动下，上合组织提出美国应建立从中亚撤军的时间表。2009年，俄美关系“重启”，两国总统就阿富汗问题发表联合声明，重申将在阿富汗问题上继续合作，俄美又回到以合作为主的轨道。

目前俄对美的主要帮助是在北方运输网上（Northern Distribution Network）。自2001年阿富汗战争开始以来，美国在阿富汗的后勤供应主要是通过巴基斯坦的卡拉奇港转运的。这条线路便捷便宜，但不安全，经常受到袭击。不论从降低风险还是从增加运能考虑，美国都需开辟新的运输线路。经过俄罗斯和中亚进入阿富汗的北方运输网就成为首选。

2008年4月，在俄罗斯-北约委员会布加勒斯特会议上，俄与北约达成协议，允许北约国家通过俄罗斯领土向阿富汗运送非致命物资。2009年7月，在俄美首脑莫斯科会晤中，又达成允许美国使用俄空中走廊的协议。2010年11月，俄与北约在里斯本会议上再次达成协议，将过境俄罗斯的运输从单向扩大到双向，即也可从阿富汗经过俄罗斯运出物资。 

除了北方运输网外，美国还从俄罗斯获得重要物资。俄长期向美国的玛纳斯基地提供航空汽油。此外，美国从俄购买直升机，用于阿富汗战争。

俄不欢迎美在阿保持长期军事存在，但俄不希望美国仓促撤军，担心美国和北约一走了之，必将导致局势大乱，俄将不得不直接面对阿富汗乱局。俄希望稳住美国和北约，使它继续承担阿富汗问题的重担。因此，俄支持国际安全部队继续在阿驻扎。2009年12月，奥巴马再次提出了新阿巴战略，决定向阿富汗增兵3万，俄表示理解。

对俄罗斯来说，中亚比阿富汗更敏感。俄坚持不懈地要把美国在中亚的军事存在逐出。在2005年11月汉纳巴德基地被迫关闭之后，美在中亚的军事基地只剩玛纳斯一处。俄罗斯一直试图也将其关闭。2008年底，俄许诺向吉尔吉斯斯坦提供20亿美元贷款，此后不久，吉总统巴基耶夫在莫斯科宣布已做出关闭玛纳斯基地的决定。但是，巴基耶夫后来改变了主意，又允许美国继续使用玛纳斯基地。这最终导致了俄抛弃巴基耶夫，也成为2010年巴基耶夫被推翻的伏笔。

不过，俄罗斯有意与北约在中亚合作，俄邀请北约参加集安组织的禁毒演习，希望北约与集安组织形成合作机制。

至于俄美关系的未来前景，它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阿富汗的形势。如果阿富汗形势恶化动荡，会刺激俄美进一步合作。如果阿富汗形势稳定下来，反而可能使俄美合作减弱。在当前阶段，美国要从阿富汗脱身，十分需要俄罗斯的支持，北方运输网的顺利运作也离不开俄罗斯。但在大部分美军从阿富汗撤出后，北方运输网的重要性将降低，美对俄需求减小，两国在阿富汗合作的空间和题材都会缩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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